作者:东门草
今天看到鼠曲草转的大地上的文字,讲青马博客的由来和精神,说到我们的民间,说到那些已经正在和即将消逝的我们的民间,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是我家门口一个公有制的木材加工厂,在被拆掉的那天,厂长站在工厂门口,我从远处拍下了他落寞的背影。大地上说开一个专题,“我在这里长大”。这是个好题目。我生长的地方,有太多可以写也需要写的东西,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记录,记录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一方无声演变的风土。这村庄养育了我们,从我们个人的角度来说,为村庄留下一笔,或者只是纪念自己回不去的记忆,也该写一写,哪怕这文字粗陋不堪。
从我生长的地方说起。我所生长的地方,安徽省池州市石台县占大镇。石台县地处长江以南,黄山山脉向西北延伸的尽头,再往西北去就是丘陵,离长江边的安庆就不远了。安庆和黄山,恰巧是不同的两个方言语系:安庆官话和徽州方言。躺在大山与丘陵交界之处,石台县就有一部分的乡镇在山中,另一部分的乡镇在丘陵,于是也形成了独特的方言体系。旧制里设安庆府和徽州府,石台县的丘陵地区过去属安庆府管辖,而山区则属于徽州府。安庆府辖区以安庆话为主,也称为官话;徽州府自然以徽州方言为主。于是乎,我的家乡石台县,就有一大半的乡镇说安庆官话,不多的几个乡镇说徽州方言。
上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看到过一本介绍全国各地方言的书,忘了书名了,那是当时我能找到的唯一一本关于方言的书(我们学校是工科学校,社科类的图书不多)。也是通过这本书我对自己家乡的语言有了一点了解。这几天我又查了一些资料,所谓徽州方言,其实范围小的很,主要以屯溪(今黄山市)为中心,东到绩溪、旌德一带,东南角延伸至浙江的淳安、建德,新安江水库(千岛湖)流域,西线则延伸至江西的德兴、景德镇浮梁,婺源都包括在内,而北面,就是我家所在的占大镇附近。
占大镇位于大山里,有一条河从这山里发源,叫秋浦河,顺着地势一直向北流到长江。旧时交通不便,想要外出有两条路,向北走水路,向南穿山而行走栈道。水路直通长江,而栈道是古时徽商开凿出来的青石板小路,通往屯溪、杭州而去。解放后通了公路,沿着河道从北向南,大概是由于人力物力有限,山路难修,这条路修到秋浦河的源头珂田乡就断了。于是从我父亲那一辈起,大家出门几乎都是向北而行,很少有人再走南边的那条栈道了。
交通联络虽然断了,语言却一代代相传,秋浦河上游的三个乡镇,一直在说着祖辈们传给我们的徽州方言。如果去县城,我们便学说安庆话,因为县城里的人听不懂我们的徽州方言,而安庆话则相对简单易学一些。
徽州方言非常复杂而难懂,而且是实实在在的十里不同音,大概是山区的环境造成的沟通不畅,各个村庄慢慢都形成了一些自己的音调特色。从我们那条河里的三个乡镇来说,音调差别很明显,只要一听就知道说话者是哪个乡镇哪个村的,毫不夸张。可是一山之隔的另一边,同属于徽州方言语系的祁门县,他们说的话我们几乎一点都听不懂,更不要说更远些的黟县、歙县等,原因是平时很少有机会交流,不熟悉而已。
读书这十几年,恰好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们国家语言的丰富性:小学初中在镇上,大家都说的是徽州方言,初中毕业之前我不会说普通话,课堂上回答问题都是讲的土话;高中去到县城,大家都说安庆官话;后来到山东上大学,才开始学普通话,当然还有山东话。大学里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各自的家乡话也是各种各样。自从我在图书馆看了那本关于方言的书,了解到徽州方言的独特性,我便因为自己是徽州人会说徽州方言而感到莫名的自豪。布衣崽儿写的《什么影响了我们的认同感》,我想这大概也是我的一种认同感吧。
可惜,能够意识到这种传统的珍贵的人并不是很多,还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追求的却是外面的世界。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很多老师都不让他们的孩子说方言,而是学说普通话,他们都觉得方言太土;很多到外面工作、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方言里夹杂着变了味的普通话;虽然我还没忘记自己的语言,但每次和家里的长辈们聊天时都会发现很多非常独特的方言用语我没有掌握。这些更能表现方言独特性的用语,大概会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消失吧。我不禁有些担忧:这门传统语言正在慢慢消失,就像许多其他正在消失着的传统文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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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文提到是占大镇、珂田乡,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前两年合并为仙寓镇,仙寓本是境内一座山的名字,寓意仙人居住的地方,因为搞旅游开发,所以拿来作为新镇之名。再过若干年,那些年轻的人们还会知道自己的家乡曾经的名字吗?
注2:前文提到的徽商古道,古称“徽饶通衢”,是古时连接徽州府和饶州府的交通要道。最近几年因为开发旅游,这条古徽道又被挖掘出来,成了遗迹和景点,据说还真的可以走过山的那边去。这旅游开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